熄燈的南人窩，不熄燈的平權路

2016.08.31 | 16:45 PM 作者 │ 張讀行報導地點 │ 高雄市瀏覽次數 │ 17,970 檢舉文章

※勘誤：原文第三段部分，經網友指證後，將高雄遊行的籌辦更正為同志諮詢熱線968南部辦公室；原文第四段部分，《我們可以這樣教性別》與《性別好好教》原文為課綱，更正為教師補充手冊。

一間酒吧的「畢業典禮」

5月12日，走進南人窩，這間位於高雄後火車站松江街的小酒吧，昏暗的燈光，牆上有著動物壁畫，但今夜不買醉，我來參加一場屬於一間店的告別。七年來，南人窩它是高雄許多同志第一次出櫃的地方，也是許多在暗櫃裡無法現身的同志，暫時喘息的安全角落。但引用經營者梁小兔的說法，這裡即將「畢業」。

「以前社會環境相對很友善，但現在相形之下社會狀況不一樣了，小朋友以前會來這邊偷偷聊天，現在他們會去麥當勞，因為麥當勞比較便宜。」梁小兔說。智慧型手機和交友軟體興起後，幾乎所有的同志空間都面臨類似的困境。現今的同志在城市鬧區打開滑開螢幕，透過包含Jack'd和Grinder等交友軟體，就能隨時和自己同路人聊天，從前躲躲藏藏的同性關係，現在好像走進個盛開的果園，俯拾皆是。

走到南人窩的二樓，梁小兔和主持人易俊宏正在為稍晚的「畢業典禮」彩排。易俊宏為為現任綠黨的主任委員，曾在2014年，為南人窩的另一位經營者，綠黨的梁益誌輔選。當晚，易俊宏在自己的Facebook上寫著：「其實很難定位到底南人窩算是個什麼空間：有獨立製片的夥伴會來借宿、有舞團會來藉空間練習、有人和喝酒聯誼、有人來借地方開會、有人在討論時事議題。」

↑左：過去在南人窩舉辦過的講座；右：電影《滿月酒》上映時，梁小兔在南人窩店門口貼起了宣傳海報。(南人窩提供)

隨著時間過去，愈來愈多人走進這個二樓的小空間，有學生、上班族、同志運動倡議者、諮商師‧‧‧幾乎不分年齡性別。節目開始，梁小兔娓娓道來南人窩的過去：

「我們兄弟剛開始創這家店，是希望能在高雄匯聚大家運動的能量，因為我覺得在那個年代，高雄和台北落差有點大，台北的同志遊行都不知道辦到幾屆去了，但高雄還是無聲無息。」

↑梁小兔(左)與梁益誌回憶起南人窩開店的過程。

在高雄「解放」

區域發展不均，是每個社會都面臨的相同問題，「南部」是個集合名詞，對於某幾代的台灣北部人來說，南部象徵著保守、文化產業相對落後的地方。許多南部長大的同志，為了脫離原生家庭而選擇到台北工作讀書，更深化了性別資源發展不均的景狀。

但高雄並非性別沙漠，2004年，由高雄電台「彩虹時代廣場」的主持人詹景巖所經營的「解放生活館」(簡稱解放)，就是高雄早期的同志酒吧之一。解放的前身叫做「空間」是一家同志伴侶經營的店。

「我那時人在屏東做檢驗師，放假時會去解放幫忙端盤子和做公關。後來梁小星(指梁益誌)跟我出櫃，我就帶他去解放。那時我常跟詹景巖跑在各個同志運動的場合，我覺得自己那時，是一個同志運動的『追隨者』。」

解放跟南人窩的性質較為不同，是有舞池的pub，在台灣，通常稱為「夜店」。但無論夜店或酒吧，都是俗稱的「八大行業」。八大行業泛牽涉到酒精、深夜活動、性工作的娛樂服務業，面臨這個產業，台灣政府端出了繁文縟節規範業者，尤其是惱人的消防法規。當然，最讓業者頭痛的還有警方的惡意臨檢，尤其同志空間容易遭受這種公權力的威脅。

2004年春節，台北發生了衝擊全台灣同志社群的農安趴事件，這頓年夜飯讓許多在家過年的同志吃得痛苦又難忘。1月17號凌晨五點，台北市中山分局兩名員警進入搜索，查獲了大麻、搖頭丸及K他命。電子媒體進入拍攝，當日下午到晚間，電子媒體及晚報強力放送記者在現場捕捉到的裸體照，這張照片，成為了十年來烙印在同志社群心中的陰影。

↑農安趴事件的新聞照，至今許多台灣同志仍然難以忘懷

(圖片來源：http://www.songyy.org.tw/archives/2760)

為了回應農安趴事件，台灣同志大遊行的前一天，詹景巖在解放裡開了一場記者會，演出一場轟趴行動劇叫做「捅我的轟趴，就咬你的爛葩」。梁益誌扮成兇猛的紅火蟻，象徵民間的反抗力量。然而根據梁小兔的說法，此舉惹惱了警方。當晚，苓雅分局民權派出所接獲臨檢，指店內經營同志派對，傷風敗俗。詹景巖指當時店內無人，也沒有不法事證，拒絕配合警方。事件後，解放被列入管制店家。

「警察因為這樣的行為，開始對解放惡意臨檢。譬如那時店裡有兩台電腦給客人上網，警察甚至說那兩台電腦是『賭博性電玩』，可是那兩台電腦，裡面只有windows內建的踩地雷、新接龍這種遊戲。這不是惡意臨檢是什麼？」

一間酒吧，一個遊行

惡意臨檢的寒蟬效應，使得在2004及2005年間，除了解放生活館，高雄的同志場所一間間停業熄燈。

「解放收了之後我們就一直在想，高雄其實很多同志，有很多能量，只是能量是分散的，如果有一家同志運動議題的店出現，我願意出錢出力幫助。」

兄弟倆思考討論了好一陣子，最後兄弟倆和Bartender種下門口的花圃、畫上壁畫、試驗燈光。終於在2009年，南人窩正式開張。開張後，兄弟倆分頭忙碌，一人主外，一人主內，這是七年來的固定模式─梁益誌負責對外的政治參與；而梁小兔負責維持酒吧的經營。跳出這個模式外，兩人也像其他團體一樣，組團參加的每年在台北舉辦的「台灣同志遊行」。「大家都說性別的資源都集中在台北，高雄好像什麼都沒有。那一年參加完台北的遊行之後，我們就在想，高雄為什麼不能有自己的同志遊行？」

隨著歷史一幕幕的揭露和回顧，梁小兔在現場放起了2010年南人窩拍攝「南人窩之嬉遊記」短劇，影片中用短劇的方式從性別氣質、校園、同志婚姻、生育與領養權甚至到性工作合法化議題，最後則號召所有人參加第一屆的高雄同志遊行。這支影片從籌備到拍攝，這一切，都是在南人窩展開。

↑左：南人窩《嬉遊記》的宣傳海報；右：南人窩自組一團參與遊行，照片中大多是南人窩的客人。(南人窩提供)

「第一年的高雄遊行的工作人員幾乎都是南人窩的客人，甚至連舞台上的表演者也通通都是，從學生到社會人士，很多客人被我找來幫忙。」

第一屆的高雄同志遊行由同志諮詢熱線南部辦公室(簡稱968)主辦，當時主要承辦人是當時968工作團隊成員。南人窩則提供許多義工人力及當天的表演活動。但如同台灣其他地區的同志遊行，高雄同志遊行在第一年的舉辦上也面臨資金籌措的問題。往公部門靠攏，似乎是最容易的解決方式。第一年的高雄同志遊行，拿得是高雄民政局的補助，遊行最後，也邀請陳菊上台，台下的參與者激動喊著：「花媽愛同志，同志愛花媽！」。這樣看似完滿的結局，卻隱藏著警訊。

「第一年民政局補助熱線南辦這邊同志遊行的費用，但梁小星知道跟政府走太近很危險，拿人手軟吃人嘴軟嘛，我當時對這些事情沒有那麼有知覺，我覺得如果梁小星沒有出來組遊行聯盟，基本上都不會成立，大家都還想著要跟政府拿錢。」

幾乎全台灣的非營利組織都面臨類似的問題，一方面得監督政府，另一方面組織內的計畫卻得依賴公部門的補助。

2011年，高雄同志遊行聯盟正式成立，以自籌款項的方式，喊出「Out&out」口號。

「高雄遊行聯盟成立的時候，募款商品只有肥皂這一項，梁小星負責採購，我負責制定sop，學好整個流程，牛皮紙、麻繩包完最後打洞。」光憑手工皂，就為高雄同志遊行聯盟募了幾萬元台幣的款項。

↑左：高雄同志遊行的義賣T-shirt，照片中的模特兒為梁益誌；右：當年為籌措高雄遊行基金所製作的肥皂。(南人窩提供)

空間外，無所不在的惡意

時間軸停在2011，這是在同志運動的社群間，充滿不安的一年。

5月15日，台灣的基督教團體發起了「國際家庭日義走」活動。家庭日義走已舉辦多年，

但與聯合國大會倡導的精神相去甚遠。每年國際家庭日都會有不同主題，包含2005年：愛滋病毒/愛滋病與家庭福祉、2007年：家庭與殘疾人、2015年：男人說了算？當代家庭的性別平等與兒童權利，主題涵蓋對各個弱勢族群的關心，與對不同家庭型態的尊重與認識。然而在台灣，國際家庭日的義走卻變了調，強調傳統價值的「守約」、「守貞」、「一夫一妻，一生一世」忽略了多元家庭的可能性以及社會上不同的家庭組成。

「那年我們聽到了家庭義走這件事情，梁小星跟我提了參加家庭義走的想法，我負責找人，還有製作道具。」

然而家庭義走日當天，南人窩的隊伍在中飽受折磨，行走時，周遭鼓聲四起，甚至有隊伍大聲唱起聖歌，對立的景象使警察也上前調解，梁益誌甚至在隊伍中崩潰哭泣。

↑梁益誌在家庭日義走的隊伍中，因為想起自己在基督教會中的經驗，當場痛哭。

(截圖出自梁益誌Facebook)

基督教會與同志社群的對立愈演愈烈，也呼應了當年引發同志運動社群關注的「真愛聯盟」事件。2011年台灣教育部釋出《我們可以這樣教性別》與《性別好好教》兩本教師補充手冊，以性別平等理念為主，也有教導教師如何陪伴單親家庭小孩等實用內容。

但由天主教團體為首的「真愛聯盟」指控此兩本補充手冊教導孩童包含戀童及人獸交等不當內容，並與性別團體及各界性別領域工作者展開一系列的攻防戰。國教司召開一連串公聽會，其中，南人窩參加台南大學場，此次戰況慘烈，在公聽會中，同志發言遭受各種噓聲及言語攻擊。台南活水教會也動員教徒，嘴貼「純潔」口罩，並干擾會議舉辦。

同志社群與基督教的對立，卻激起了社群內的團結，同志遊行的火光開始在台灣各地亮起。2011年，除了高雄以外，台中、花蓮，也開始舉辦同志遊行。

回到在畢業典禮的會場，其他同志空間類似的是，南人窩這個好不容易構築的安樂窩，也面臨不同的惡意。梁小兔談起了被臨檢的問題：

「我們是被列在八大行業裡頭重點觀察的店家。我們剛開店的時候有跟附近的里長打招呼，有時候聲音太吵被投訴，會有警察來要我們控制音量。」

儘管打好關係，惡意臨檢的狀況仍然發生。

2013年1月21日，南人窩二樓正舉辦著簽書會，幾名警察直奔簽書會舉辦的二樓，開始臨檢盤查，在場參加的客人被要求查看身分證。梁小兔向我透漏，此舉許多友人都猜想是圈內的同業所為。有些時候，同志的敵人，既不是基督徒，也不是怪獸家長，而是自己人。

空間內，個人的社會實踐

「我是個從乖寶寶慢慢被社會淬煉成壞寶寶的半調子社運咖。」

─轉自梁小兔Facebook

經歷兩屆高雄同志遊行後，南人窩也逐漸退出籌備的角色。然而回歸本業，南人窩畢竟是一間酒吧，社交娛樂也是功能所在，當然除此之外，還有更多。

「其實南人窩是很多人出櫃的地方，有些人甚至只有在這裡才能夠出櫃。」

畢業典禮現場，不同人傳遞麥克風，開始訴說自己來到南人窩的歷程。有光顧時是小胖子，如今是筋肉人的男同志大秀身材。也有剃光了頭，環島倡議多元成家的女同志，感激南人窩借住。「我當兵放假時會來。」「我下班後會來。」不同人的故事在現場此起彼落的交錯著，像漾起的水波，構成一幅幅店與人之間的人情味圖像。

↑「徒步尋找愛的可能」成員之一，正分享當年環島居住在南人窩的經驗。(張讀行提供)

↑在每逢農曆年，南人窩也舉辦著一人一菜活動，讓許多不想在家，或者無法回家的同志有一個地方團圓。(南人窩提供)

除了店與人的邂逅，另一種共同創作的圖像，則出現在南人窩的廁所。從「我是人，我反核」、「你願意和感染者做愛嗎？」還有各種署名或匿名的親密告白和感情格言，都在南人窩廁所裡的黑板上出現。

「大家會把想講的話寫在黑板上，也可以跟喜歡的人告白，是一個可以讓人發聲的地方。這其實是在學以前解放的方式。」

↑南人窩廁所內的黑板，一旁有粉筆，任何人都可以在沒有旁人的情況下書寫自己的想說的話。(南人窩提供)

從學著發聲，參與社會運動，到更進一步參與政治工作，梁小兔也跨出了酒吧經營者的身分。2014年，在弟弟梁益誌以綠黨的身分參選高雄市議員時，梁小兔也幫忙製作了選舉文宣和道具。其實在過去梁益誌參與的許多場合，都有一位哥哥在背後幫忙打點。這一次次的打點下，以及邊看邊學的作用下，梁小兔也從同志運動的追隨者，開始成為一位倡議者。談到自己的立場轉變的開始，梁小兔說，全是因為318。

「318的時候我很多朋友都有去，那時，我認為我的職責是在高雄讓大家知道這件事情正在發生。然後我開始有個意識，我不能只在關注同志運動了。」

南人窩從每年5月17日，響應國際反恐同日，從同志議題開始，也關注起反核遊行。甚至在323的行政院抗爭後，南人窩也貼當時蘋果日報的頭版報導。

↑左：梁益誌參選市議員時的競選文宣；右：南人窩facebook專頁上所發出的競選文宣。(南人窩提供)

在梁益誌的參選結束後，梁小兔認識了綠黨的召集人李根政，也隨著弟弟的腳步，加入了綠黨的行列。

「有次綠黨找我去幫李根政當義工，從那一次開始，我覺得自己已經走出舒適圈了，雖然綠黨對我來說還是個舒適圈。」參與政治的身分，從店家，回到了個人。

為性別倡議，但開店，則是love story

多年來，南人窩處理了許多性別議題，但平權與友善，終究敵不上大環境的汰換。議題的激情的，然而商業是理性，甚至無情的。「畢業典禮」結束後，鐵門關下，空間裡的倡議聲音沉默，剩下的是屋子待處理的裝潢和大小不一的垃圾，包含種下的花圃、親手繪製的壁畫，以及數不清的，無形卻沉重的回憶。

梁小兔向我透露，其實南人窩只有前三年有盈餘，接下來四年，生意每況愈下，連梁益誌都希望結束營業，終於在今年房東漲了房租，也成為了，讓梁小兔決定放下重擔的理由。

↑採訪時，梁小兔正製作客人點的調酒。

「我現在只想失憶。」梁小兔說，隨著酒吧的經營結束，他也回去醫院重拾七年前的檢驗師工作，對於未來的計劃，他說：「我想自己不是那麼適合當老闆，之後也不想再開同志為主的店，可能會找個人當店長，我自己當股東吧。其實很多時候經營一家店，就只是想要一個自己可以掌控的地方。」在他說這話的那幾日，綠黨則傳出梁益誌擔任黨主席的消息，這是台灣政治史上，首位出櫃同志身分的黨主席。

↑左：南人窩在Facebook貼出的畢業公告；右：專頁上隨後貼出的家具出清公告。(南人窩提供)

在台灣，開店的風氣盛行，每年有無數的飲料店、餐廳、咖啡店、服飾店開幕，同時也有無數個店面關起了鐵門，貼上了「頂讓」的紅字。七年的時間不算短，一間店的開始和結束，無論對於客人還是經營者，都有熱戀、有感傷也有心碎。

這也是南人窩這間小店的love story。一間店關門，只代表一段生涯的中止，不代表人生的結束。從南人窩熄燈後重新出發，梁氏兄弟的平權路，還會繼續走下去。